当然不是真正的情诗啦,新科贡士们只是借情诗隐晦表明心意而已,这其实就是一种另类的投拜帖的行为,比单纯投拜帖要文雅一点。于是,头发胡子都白了的大儒们天天都能收到类似于“啊,我暗恋你啊,你快看我一眼吧”、“呀,你何时来我家提亲呐”、“我的良人哟,我在原地等你”等等的情诗。
边静玉随着潮流也做了几首。然而,他与姚和风若想去拜访大儒,自有沈德源的名帖为他们保驾护航,所以那些情诗最终没有用上,都被沈怡收集去了。据说,沈怡把情诗都装在盒子里收起来了。
朝中有人好办事,有了沈德源的提点,边静玉与姚和风就知道该重点去拜访谁了。别的新科贡士往往没有他们这样的好运气,大部分人都只能广泛撒网,不甚仔细地就做了某位大儒的门生,等到他们入朝为官后,再发现自己的为官理念与他所拜的大儒不同,这已经迟了,只能捏着鼻子尊师重道。
边静玉被沈德源指使着忙得团团转,连他最喜欢的长辈鲁舅舅那里,都是急匆匆地只见了一面。鲁舅舅知道边静玉还在准备殿试,当然不会觉得被怠慢了,反倒是觉得边静玉太辛苦了,让人心疼。
鲁舅舅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,说:“静玉太瘦了……得好好给他补补!”
正独自坐在书房里感概着,忽然有下人来回话,道:“夫人说接下去要全府茹素三日……”本朝佛教鼎盛、道教式微,鲁家就只有鲁舅舅一人是崇尚道教文化的。他常常觉得寂寞如雪。因为鲁家的女眷们大都信佛,所以鲁家经常会有茹素的活动。赶上了哪位菩萨的诞辰日?茹素!要为家里的子孙祈福?也要茹素!为了某些事在佛前许愿?肯定要虔诚茹素!许的愿望实现了,要还愿?必须要茹素!
鲁舅舅一听家里又要茹素了,脸上的表情就坏了,他是绝对不会参与这种活动的!
下人小心翼翼地回着话:“夫人说,老爷您正该吃些清淡的,大夫也是这样说的。”
鲁舅舅稍微有些胖了。好吧,不是稍微,而是很有些胖了。大夫倒是没有暗示他应该减肥,但他之前有一阵子身体不舒服,大夫问过他的每日都吃了些什么后,觉得他应该调整饮食结构。鲁舅舅珍惜地看着自己肚子上的肉,说:“我是绝对不会茹素的!”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,强调说:“绝对不会!”
“夫人说,这次是为表少爷祈福呢,愿表少爷一路亨通、免遭小人。”下人赔着笑说。
一听是为边静玉祈福,鲁舅舅脸上的黑气马上收了,一张白胖胖的脸皱成了菊花模样,有气无力地说:“你去叫夫人预备起来吧,茹素就茹素,谁还会怕了?”为了外甥,只能对不起身上的肉肉了。
待鲁舅舅吃全素食吃得一脸菜色时,殿试的日子终于到了。
殿试的考试地点在皇宫中,为了不污了皇上的眼,考生们要统一着装。这衣服是由朝廷提供的,在他们考上贡士时,朝廷会发一件儒生服,这件衣服与寻常的儒生服稍有不同,人们又将它称之为“贡士服”。同样的衣服,同样的打扮,然而有些人就是能够鹤立鸡群。边静玉的气质就让他脱颖而出了。
有些人中了会试后,对后面的殿试没什么把握,就会押后三年再考。要知道虽殿试一般不会再刷人,但排名的先后却关系到了日后的前程,若是中了三甲同进士,就让人觉得非常尴尬了。同进士这个“同”字其实是“不同”的意思,某些自尊心高的人会将“同进士出身”当作是不能一洗了之的难言之隐。
押后三年再参加殿试,这并没有什么,然而此时的布料染色技术一般,贡士服放了三年,颜色就不如三年前鲜亮了。再有放上六年的,或者因为不断守孝等原因而放上九年的,贡士服更是黯淡了许多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年轻的边静玉穿着崭新的浆洗熨烫过的贡士服,又怎么可能会不夺人眼目呢?
他实在是年轻,又实在是俊美。简直让人妒忌!
大家都忍不住朝边静玉看去,他身上有着温润的文气,也有着矜持的贵气。他虽是谦逊的,但也是自信的。因为已经知道了边静玉是本届会试的第二名,所以大家都清楚,他确实有不一般的底气。
见到这样的年轻才俊,大家一时间都心思各异。其中,某些的小人心思不说也罢,也有那种坦荡大度者,因为已经是为父做爹的年纪,内心深处不由得起了一种真诚的感慨,生子当如边家静玉啊!
经过了验身等一系列的程序后,大家终于坐进了考场里。
皇上出场说了几句勉励的话,考生们在这之前都接受过礼仪官的教导,知道这时不能抬头,只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,聆听圣训。边静玉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黄灿灿的稻草人,他轻轻地勾了勾嘴角。
殿试只有一题。
边静玉见到题目时,心里一紧。沈德源可以说是猜中了题,也可以说是没有。
题目是和赋税及徭役制度有关的,这好似和玉米无关,所以说沈德源并没有猜中题目。但是,要动现有的赋税及徭役制度,要减轻百姓的赋税,这里头直接牵扯到的就是大地主们的利益,这就和沈德源在猜题时提出的土地改革制度有异曲同工之妙了,因此也可以说沈德源是猜中了题目。只不过沈德源提出的土地改革制度是一步到位了,比较理想主义,而卷子上的赋税制改革则是从侧面出击的。
沈德源到底还是算准了显武帝的心思啊!
边静玉受过沈德源的指点,很清楚显武帝的最终目的是什么。就目前的国情来看,土地兼并的加剧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国家税基,所以显武帝很明显是想要重新清丈土地!而既然知道了显武帝的眼光落在这里,那么边静玉就知道自己的文章该怎么写了。土地确实应该重新清丈,如此才能扩大征收面,使得税赋相对平均。与此同时,国家也应该统一赋役,使得税赋趋于稳定,百姓得以稍安。
边静玉心里已经想好了文章的雏形,然而他的笔却迟迟没有落下。
这笔一落,他确实迎合了皇上的心思,但也和地主豪强们站在了对立面。
政治这东西啊,比着人们想象出来的样子要更加黑暗。想要当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?这不仅仅是有一颗爱民为民的心就够了的。拿几十年前的青苗法来说,当时民间高利贷盘剥的现象非常显著,就有官员提出了这一法案,允许百姓在荒年用低价贷到米粮,这既为百姓解决了当务之急,同时也增加了政府的财政收入。然而在具体实施的时候,地方财政出现问题,官商互相勾结,又值官场黑暗等一系列问题,这样的法案反而成为了剥削百姓的工具。那提出法案的官员差点就被写进《奸臣录》。
边静玉可以肯定,显武帝是真想为百姓做些实事的。他也想为百姓做些实事。
边静玉不可否认,他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个利己主义者,因为他总是会以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为先。但是,他也有一颗为民的心。若他把心中的文章尽数落于纸上,这不仅仅是在迎合皇上的心思,其实那一字一句也是真正顺应了他自己的本心。但是,光有本心还不够,光有一颗爱民为民的心还不够。
如果说为官是一场长途跋涉,若没有魄力和应变的能力,那好的也会变成坏的。
显武帝要对地主豪强开刀,如果他成为了这把刀,那么他能受得住随之而来的震荡吗?显武帝这个握刀之人能受得住随之而来的震荡吗?显武帝能坚持到底吗?这变法真能维持住为民的初衷,不会中途变节吗?还是说,最终变法失败,而他会像那位差点被写进《奸臣录》的前辈一样,半生流离?
边静玉面色沉静,然而他身上已是冷汗淋漓。
第85章
边静玉脸色苍白地走出了崇文殿。崇文殿是本朝举行殿试的地方。
本是天气不错的日子,阳光落在人们的身上,让人由外而内都有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。边静玉随着人流走到阳光下,心里的阴寒渐渐被驱散了,他那颗被塞进了太多东西的脑子终于得以重新运行。
边静玉这才觉出自己的四肢无力。
这其实是一种非常正常的生理表现,当一个人经历过巨大的紧张、焦虑之后,四肢通常会发软。而在众多的考生中,边静玉的表现并不突兀。事实上,有不少考生因为是第一次面圣——尽管他们全程没有抬头,连皇上的一片明黄色衣角都没有瞧见——在考试时就紧张得连呼吸的频率都不正常了。边静玉的脸色苍白如鬼,但夹在众多同样苍白如鬼的考生之中,也就没有显出他一个人的不对劲来。
考生是排队入场,也是排队出场的。崇文殿是宫殿群中的外殿,但从崇文殿到皇宫正门处也要经过好几道门。走在两道门之间的夹道时,边静玉抬头四顾了一下。身后的门已经锁上了。两边都是高耸的围墙。抬头望天,似乎也只能看到方寸的天地。这让边静玉忽然生出了一种“被囚于此”的错觉。
他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,像是一声嗤笑,仿佛在嘲笑他自己之前的游移不定。
文人的能量在于他们手中的笔。若是笔落难惊风雨,笔起难托江山,那么他们手中的笔就算是废了。落笔起笔皆无悔,大不了就是被囚于此,被囚于权势,被囚于命运,被囚于时代,被囚于天下。
边静玉迈步朝宫外走去,每一步都好像走在他即将开始或已经开始的仕途上。
姚和风排在边静玉身后,他们之间隔着好几个人。在宫廷中不可喧哗,姚和风虽然很想和边静玉说说话,却不敢挤到边静玉身边去,只能不错眼地盯着边静玉的背影。有那么一瞬间,姚和风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,仿佛边静玉那如长竹一样挺拔瘦削的后背上忽然压了千钧重物,而他依然蹒跚前行。
当姚和风揉了揉眼睛再看时,却见边静玉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稳健。
出了最外头的门,远远有各家的马车候着,姚和风这才敢错了队伍,凑到边静玉的身边,揽着边静玉的肩膀,说:“终于考完了。接下来肯定有各种文宴雅集……你会喝酒么?他们肯定都喜欢逮着你灌酒。”谁叫边静玉这样年轻,又有这般引人嫉妒的长相和才学,大家肯定会卯足了劲儿让他喝酒的。
边静玉摇了摇头,却没有说话。
姚和风一脸同情地看着他,道:“那你这两天抓紧时间好好练练。”虽然肯定是练不出来了。
因为连殿试都已经彻底考完了,所以边静玉与姚和风不必再去沈家接受沈德源的指点,他们这次就各回各家了。与姚和风挥手说了再见,边静玉在小厮的肩膀上撑了下力,爬上了安平侯府的马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