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德帝到底,还是对陈皇后有情的。或许这缕感情轻且薄,他早忘了,可陈皇后被他逼死了,死于冤屈,就忽然叫他想起年少时久违的心动。所以至少现在,在瞧不出景砚有什么反叛之心,老老实实待在太清宫的时候,元德帝暂时不会要景砚的命。
萧十四虽不明白其中的缘由,可只要太子如此肯定,他就会心安理得,毫不怀疑地相信了。
景砚意兴阑珊,面上神态不变,微微笑了,“不过孤用不着他的这丝愧疚。”
他的想法总是与一般人不同。其实当初,景砚可以不必留在宫中吃苦。那时陈家被捉,陈皇后立刻被囚禁在凤岁宫,但景砚当机立断,处理了东宫留下来的东西,甚至有金蝉脱壳的法子,不必担心丧命,也不必在宫中受到屈辱折磨。
萧十四还记得,那时他潜入东宫,要带着太子离开,景砚似乎有些疲惫,望着自己,慢慢道:“若是孤现在出了宫,逃亡塞北,与陈家军汇合,反叛大周,那再回来这里,就是一辈子的事了。”
元德帝登基初,曾立誓要将江山治理得四海升平,海清河晏。虽说没有达到这个目标,可大周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能从外攻破的。
他又道:“可留在这里,那就至多十余年罢了。”即便从云端跌落,即便要忍受生死的威胁,对于景砚来说,这只要是一条快速便捷的道路,就应当选择。
萧十四明了,太子对冯南南的事并不上心,只听他吩咐,“冯南南不算什么。不过她的胆子太大,又无事可做,那就为她寻一些。”
景砚顿了顿,“尸首都找出来了,不用岂不是可惜了。把他刨出来,冯南南比谁都不希望那具尸体现在被发现。”
若是元德帝想要景砚死,那这件事就是利刃,可若他不想,可就完全不同了。
虽说宫里同乔玉差不多年纪的小太监是多,可装不成乔玉,那具尸首,肯定是从宫外来的。既然来了,就必然会和冯家有联系,只要一旦尸体被发现,总能捉住蛛丝马迹。而元德帝绝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,想要平息他的怒火,冯南南短期内不会再有小动作。
而以她的性子,知道元德帝必然会安插人手在太清宫,不敢破釜沉舟直接对景砚下手,也没到那个时候。所以如果她真的要置景砚于死地,必然是要通过元德帝的旨意。
这些都是要紧事,萧十四说完了,原打算离开,却被景砚叫住了,只听得太子吩咐道,“对了,寻个机会,让御膳房送饭的那个太监犯个错,离御膳房远一些。”
萧十四愣在原处,这件事并不难办,他却难得辩驳,“殿下您,是否太过看重那个乔公子,他毕竟是冯贵妃的侄子。如今在宫中,您嘱托属下要小心谨慎,何必再这样对他……”
“你错了,”景砚偏头,凤眸里是深沉的寒意,却还是笑着的,“他从进东宫那天,便是孤的侍读,从前是,现在也是。别的身份,还是忘得干净。至于怎么对他——”
“孤愿意。”
或许他做任何事都是有利害关系,可在乔玉这里没有,就如同当初的那一笼萤火虫一般,没有理由,没有缘来,只是景砚想要去那么做。
萧十四猝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,他叩首磕了三个头,方才是他僭越了自己的身份,也明了自己以后不该再提这件事了。
他漫不经心地继续吩咐,“没什么要紧的,宫里的太监那么多,死一个监丞是死,死一个管事也是死,没人会顾得上,况且他也不必死。下次,再配些温和,味道浅些的补药带过来。”
萧十四紧张起来,“殿下近日身体不适吗?”
景砚理了理衣襟,随口应道:“兴许有些。”
这句话比方才的任何一件事都要重要,萧十四打算明天就办妥送过来。
景砚吹灭了蜡烛,眼前回想起乔玉略微泛黄的长发,也睡着了。
第二日乔玉一进御膳房,就得到了个好消息,安平和他偷偷地说,白旭三今早端错了去大明殿的早膳,里面有两样皇上最厌烦的菜色,立刻被夺了掌事的位子,挨了板子,打到太监所等着安排了。现在新换上来的掌事叫做称心,据说在太监所风评极佳,他们观察了小半个上午,性子也好,并不因为对方是不受宠的宫妃就刻意刁难。
安平替乔玉开心,圆圆的脸上堆满了笑意,“这样一来,最起码的伙食有了,大皇子也不会再多为难你了。”
乔玉原先也高兴着,听了这话跺了跺脚,“大皇子,本来就从来没有为难过我!”他们会这么以为,还是乔玉自己的错。他那日从白旭三那里讨了不好的饭菜回去,第二日再来时眼睛都肿成馒头了,安平以为他挨了打,还安慰了好久,“废太子突遭大变,性子暴躁些也是正常的,侍候主子,总难免受些委屈。”
乔玉怎么能容忍对方如此污蔑太子,即使是为了自己也不行,怒气冲冲地辩驳道:“我们,我们太子可好了!怎么会打人!”
长乐安平皆以为乔玉是死鸭子嘴硬要面子,嘴上虽说是答应了,心里却是另一套想法,一直都没变过。
乔玉对此非常不开心了。
不过不开心归不开心,饭还是要拿的,乔玉拎着食盒,迈着小短腿,扶着过大的硬幞头,满怀希望地朝称心那边跑过去了。
第13章 称心
称心原是德妃宫里的掌事,为人处世无一不妥帖谨慎,很得喜欢,还曾被梁长喜亲自夸过,说是真正得力的人,甚至还有意收他当干儿子,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事没成,不过梁长喜照样还是喜欢他。德妃意外去世后,清平宫内的内侍全都被遣送回了太监所,那些有门路的早就去了去处,称心却不知为何,还留在了太监所。
这次临时出了事,才将他从太监所调了过来做事。
乔玉有些害怕,他分位低,又是太清宫的人,这些天被太监们欺负惯了,又听说这是个位高权重、很得喜欢的掌事,难免更添了几分被吓破了胆的心虚。
他排在队伍最后,偷偷瞥着站在方椅前的那个人。称心身材修长清隽,背长且直,不似一般的太监总是驼着,不够体面,显得卑躬屈膝。他大约二十岁出头,长得清秀,面若白玉,一笑起来宛如清风拂面,是江南那边的样貌。生的模样身量都好,只是瘦,薄薄的一层皮肤下面覆盖着骨头,形单影薄。
前面的人都拎着饭盒去了,后面也没有人了,终于轮到了乔玉。
称心的声音清朗,温和地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哪个宫里的小太监?”
称心的年纪虽轻,可是办事极为稳妥,所说是今早才被临时安排来做这件事,中途不过一两个时辰,已经将各个品阶的份例记清楚了,绝不会出现差错。
乔玉再傻,这么长时间以来也知道自己因为是太清宫的人才受了这么多罪,原先还想着称心不认识自己,先把饭菜骗到手再说,能吃一顿好的也好,现在梦想破灭了。
他讷讷道:“我是良玉,太清宫来的。”
称心面上的笑容一怔。太清宫的那位主子,宫里无人不知,正是因为陈家反叛而被拖累的前废太子。往日太子有多少荣宠,早已化作烟云,不复存在了。现下宫里人人都恨不得往废太子身上踩一脚,才好讨好了冯贵妃。
可这些于他是无关紧要的事,他没打算再往上爬,对钱财权势也无所追求,最重要的是……称心的心中一动。
乔玉以为又要拎上一盒昨日的饭菜回去,正沮丧地叹了口气,眼巴巴地瞧着食盒,却看到称心从新炒出来,还冒着热气的新鲜菜蔬里端了几碟,又添上两碟炒肉,一盘焖肉,外加了碗火腿鸡丝汤,有条不紊地将不大的饭盒塞得满满当当。
乔玉微微张大了嘴,满心好奇地伸长脑袋,一缕长发落在耳畔,傻乎乎地问:“这个,这个,符合份例吗?您这算不算得上是,徇私枉法啊?”
这和从前也差的太多了。
称心听到这样天真无忌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,他很久没真心笑过了,不轻不重地教训他,“小孩子说话怎么这样不注意?祸从口出的道理没人教过你吗?再说这有什么不符合份例的,这么丁点大的食盒,能塞多少东西,不掀开看谁会知道?”
他低头看着乔玉,“你会像刚才那样告诉别人吗?”
乔玉捂着嘴,拼命摇着头,又偷偷张开两个手指,透出小半个嘴唇,一张一合,用唇语表示,“不会说的!”